02.

樱井翔从来不信一见钟情。

那都是被一些意外瞬间迷惑的假象，是不可靠不可轻信的一种情感。

而这种情感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东西。

他坚定不移的这么认为，对一秒陷入爱情不屑一顾。

所以当他跟在那个男人身后时，他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所迷惑。

 

当然，他是后来才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叫相叶雅纪。

 

 

03.

「你没事吧，」看着醉倒在桥边的男人，「我叫辆车送你回家？」

那个人已经醉得没有意识了，秋天的夜里单薄的衣衫吹得人瑟瑟发抖，他整个人缩起来贴在桥边避风，一只手挡住脸，另一只手紧紧拽着那几灌啤酒的袋子。

樱井又走近几步，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醒醒。」

他仍然没有动，樱井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开几步，好不容易拦下一辆车。

跟司机说着抱歉请在前面等一下，又跑回那个人身边，「先生醒醒，送你回家。」

 

月色下，那个人在阴影里睁开了眼睛，双手朝他伸过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那双手已经搂住了他的脖子。

那片流过泪被冷风吹得冰凉的脸颊不小心贴上了他的脸颊，他整个人探过来，像是很熟络一般用一个十分亲昵自然的姿势搂着他。

樱井虽然蹲着，仍然试图往后退开一点距离将缠着他的人拉起来。

手刚刚碰到他的肩头，耳边传来一声呢喃，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抱着他的腰，将这个男人从正面半抱起来往车的方向走。

被抱着的人似乎很习惯这样的接触，乖乖的半倚在他怀里，甚至在上了车问他地址时，毫无芥蒂的说了出来。

车在一个很小的公寓楼前停下。

他架着他，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摸到钥匙打开了门。

很小的两室房子，他把他放在沙发上，看他的手在空中抓了半天似乎是想拉住什么，最终徒劳的垂下来。

 

他又哭了。

脸朝着沙发内侧，整个人缩在沙发里哭了起来。

没有发出声音，肩膀抖动得很厉害。

手时不时的抓着沙发背，确认着什么，充满了不安。

 

樱井一直站在他身侧看着他，直到他压抑的哭声平复下来，替他把脸擦干净，才走出了他的房间，关上房门。

凌晨四点，空气微凉。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那张冰凉的脸，靠在他肩头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他只是喊了一声：

 

「小翔。」

 

 

04.

认识吗。

应该是不认识的吧。

可是认不认识又有什么关系，从现在开始认识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生命之花在心口怒放，那些用诗写成的生命，在深夜里开出一朵昙花。

 

「还好吧，我是昨天送你回家的那个人，你喝多了倒在路边。」

没有回复。

一直一直没有回复。

 

天亮了，天黑了。

握着手机等了一整天的樱井在结束了工作之后又来到昨天夜里来过的公寓楼下。

万一死了怎么办。

虽然，哪怕是死了也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一整天了，那双看向他的眼睛一直印在他的脑海里。

让他在准备教案时写了错别字，也让他在上课时微微走了神被学生善意的嘲笑。

那双眼睛里，浓烈和干涸的情感一起一落。

像是五彩缤纷的世界突然在他眼前啪的一下熄了灯，一秒陷入灰暗崩塌。

 

他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这样不合常理的举动。

手轻轻扣下门铃的时候既担心又害怕。

里面没有任何响应，他换了个姿势打算敲门，发现门没有关。

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两下门说着「打扰了」轻轻推开。

 

客厅里还是暗的，里面有一点亮光。

他刚探进去半个身体，一个人影遮住了那道光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人影抬手摸了摸墙壁。

突然亮起来的房间把他和房间里的人都照得无所遁形。

 

「小……」他看着他，用力抿紧了嘴唇。

以至于樱井怀疑刚刚那个「小」也只是自己听错了。

他有点无措的拉了拉自己的西装外套，看着他头发滴水裸着上身下半身包着毛巾的样子。

 

「抱歉，是我失礼了……那个、是我把你送回来的，昨天。」樱井努力的把视线集中在他眼睛，却还是清晰的看见了他胸口上的刀疤。

「那、那个我不是什么坏人，这是我的工作证，」他紧张的咽了口口水，从包里把工作证掏出来想递给他却又觉得不妥，只能又收回来抓着垂在身侧，「你昨天的状况不太好，所以我私自用你的手机发了信息给自己留下了你的邮箱，今天一早我发了信息给你，你没有回，我担心……」

 

「担心我死了？」相叶知道他欲言又止的含义，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樱井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口气带着一点自嘲，但很快他笑起来的样子又让他觉得刚刚那只是错觉，「不会的，我有不能死的理由。」

 

「不能死的理由？」

樱井重复了一遍，他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打算。

「抱歉，让您担心了，我没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我们今后不要有联系。」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我会删除您的联系方式，希望您也……谢谢您昨天送我回来。」

 

樱井呆愣的看着他，视线终于怔怔落到他胸口的刀疤上。

「如果可以的话，就请您先离……」

「我们认识吗？」

打断了他的樱井看着他疲倦的脸，心里的异样变得非常清晰。

「不认识，先生。」对方的口气仍然很坚定。

 

「可是昨天你……」

「先生，我们不认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叫小翔。」

「我都没说我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是这个原因让我误会。」

「……」

「所以我们认识对吧。」

「……」

「你是谁。」

 

 

05.

「相叶雅纪。」

「我是相叶雅纪。」

 

 

06.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就是一个跟你恋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一脸探究的问「你是谁」。

他们拥有一样的脸，一样的神态，一样的身材。

但你清楚的知道，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他不是樱井翔，不是他曾经深爱着、陪他一起长大的樱井翔。

他是存在与这个现实世界里的另一个樱井翔。

过着跟他们完全不同的生活。

 

你失去了此生挚爱。

你非常肯定自己已经不会再爱了。

可是，你逃得开这样既痛苦又致命的诱惑吗。

相叶雅纪。

你这样利用一个陌生人来祭奠缅怀自己的爱情，会不会太无耻了。

 

 

07.

对不起，小翔。

是我太懦弱了。

我没办法拒绝他的来往，于是把自己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我只是，想把他当成一个普通朋友，偶尔吃饭聊天就好。

但是慢慢地，我从他看我的眼神中，看到了曾经的你。

他变得越来越像你。

可是，我却无法爱上他。

 

 

08.

「我知道的。」樱井说，「你心中有另一个人。」

那天吃完饭，他送相叶回去的路上跟他表白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

「我想，这个人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他转过身正对着相叶，伸手握住他的手缓缓的说道，「他跟我很像，你叫他小翔，你很爱他。」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这些都写在你看我的眼神里，所以我知道。」樱井深吸一口气，将相叶轻轻搂进怀里，「相叶君，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另一个你。

他为了救我义无反顾的付出了他尚未怒放的生命。

他这么优秀，这么完美。

他死在了我的心里，但他的心脏永远活在我的身体里。

我为了他活，也为了他死。

你不知道。

你爱的这个人，早就没有心了。

 

「就算你永远不会爱上我，就算你给我的爱永远不完整，我也想呆在你的身边。」

他说。

 

 

09.

为什么呢。

每一个「樱井翔」，都这么歇斯底里的爱着相叶雅纪。

 

 

10.

「这样对你不公平。」

相叶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没有勇气推开拥抱他的樱井，也没有勇气拥抱那个跟他告白的樱井。

因为拒绝不了，所以希望他可以主动放弃。

「你应该有更好的前景，你年纪这么轻就已经当上了教授，」相叶一字一句说得十分平和，充满了平凡的想象，「应该找一位合适的女孩结婚，而不是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

「什么叫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相叶微笑起来，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前途未卜的人。」

 

跟多年前那次告白一样的明月。

跟多年前那次告白一样的拒绝。

 

「相叶君，」樱井松开他，双手握着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一定要拒绝我，请告诉我一个理由。」

「给我一个让我彻底死心的理由。」

 

「没有那样的理由。」相叶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跟他一样恳切的眼睛。

「如果没有，那就让我呆在你……」

 

相叶眼睛里盈满泪水的样子让樱井无措起来，他收紧了握住他双臂的手，嚅动着嘴唇想要喊一声相叶的名字。

还没等他喊出口，就见相叶的嘴唇轻轻开启，眼泪落到唇边的那刻，嘴角却扬了起来。

 

「你的存在……让我很痛苦。」

 

 

11.

相叶回到了之前的生活。

日夜颠倒的画着图纸，疲惫的时候喝些酒。

有时候是红酒，有时候是啤酒。

 

樱井翔再一次，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他画完了设计稿，躺在沙发上看着昏暗的暖光吊灯，喝空了的红酒瓶放在茶几上。

良久，抓过电脑打开了那段看过不止几百遍的视频。

那是高中时他的樱井翔在运动会上冲线的视频。

他的樱井翔拼命朝着他奔跑过来，镜头几下摇晃，拍到的是樱井翔的鬓发。

那时候他拥抱着他，和他一起鬼吼着赢了赢了。

 

幸运的是，那段视频并没有到这里就结束。

那天他忘记关录像就在樱井的催促下把手机交给同伴跳上了他的后背。

而那位同伴完整的拍下了樱井背着他跑的样子。

他的小翔，背着他在赛道上奔跑的样子。

他们的身影在风里，笑得这么开心。

他的小翔，一直活在这段录影里，一年又一年。

 

他抬手用手臂挡住自己的眼睛。

电脑循环播放着录像里的声音，他边用力呼吸着，边听着录影里的樱井翔反复喊着他的名字。

「相叶君。」

「相叶。」

「小相叶。」

「雅纪……」

高潮的时候，他哭湿了自己的手臂。

他反复说着小翔对不起，在沙发上把自己蜷缩起来。

 

客厅的窗帘被一阵风猛地吹起来，打翻了放在窗边的细长玻璃花瓶。

清脆的响声之后，是窗外接踵而来的雨声。

雨水落在窗框上发出叮叮的响声，这样下去会打湿客厅。

相叶躺了半个小时，用衣袖蹭了蹭眼睛，失魂落魄的赤着脚走到窗台边伸出手。

 

他的公寓在二楼。

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那个身影过于熟悉。

 

他看着那个大雨里一动不动仰着头的男人。

看他的头发贴着脸颊滴着水。

看他的西装外套因为湿透重重压在身上的。

看他的西裤贴着腿雨水顺着裤管全部淌进鞋子里。

 

任凭飘进来的雨水打湿了额发、打湿了脸颊、打湿了衣襟，相叶站在窗边没有动一下。

他忍不住又往前一步，甚至忘记了刚刚打碎的花瓶，脚踩到打碎的玻璃一阵刺痛才回过神。

 

樱井翔。

是他日思夜想的樱井翔。

 

不，不是。

他不是。

 

 

12.

那个男人穿着拖鞋打着伞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为他撑出一片无雨的天空。

「回去吧。」他说。

「我只是想等你关了灯再离开，但是灯一直亮着。」

「快回去。」他说。

「突然下雨了，本来想躲，但你的窗户没关，我想你一定会来关窗。」

「回去。」他说。

「这样想着就很担心我一移开视线你就会出现，干脆就一直等在这里。」

「樱井翔…」他说。

「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会让你这么痛苦。」

「你给我回去。」他说。

「你又瘦了好多，别再折磨自己了。」

「不关你的事。」

他咬了咬牙，伸出手想把伞递给他。

樱井连伞带手一把握住，用力一拉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冰冷的雨水，冰冷的身体。

连同握住他的手也是冰冷的。

他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想着想着，手里的雨伞落在了地上。

他抱紧他失声痛哭。

 

 

13.

玻璃珠滚啊滚。

孩子的脸，柔软的手，弹跳两下落石边。

玻璃珠滚啊滚。

磕花的外表，三色的纹理，旋转的直线折射的曲线。

 

命运往往是无法操控方向的弹珠。

就算提前预知，又有几个人能逃脱命运。

 

 

14.

相叶默默看着在他去浴室拿毛巾时，把窗户关上，蹲在地上捡碎片的男人背影。

因为非常冷，他拿着碎片的手都在发抖，把最后一片碎片放到边上的纸袋上，转头看向他。

「你的脚没事吧，刚才是不是踩到了。」

「擦干了就回去吧。」

他把毛巾扔给他。

毛巾打在了他的脸上，他伸出手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抓在手里，看了看茶几上空了的红酒瓶。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你到底要我说几遍，」相叶看着他，「请你擦干之后立刻回去。」

「你先把自己擦干，会感冒。」

 

「樱井翔！你到底要我说几遍！？」

一而再，再而三的。

一把抓住他湿透的衣襟，用力拧起来。

「滚回去！」

 

「那你就不要这样看着我啊！」樱井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扯开自己的衣襟又握紧。

 

「不要用这种留恋的眼神看着我。」

「不要用这种带着伤痛的眼神看着我。」

「不要用这种追溯过去的眼神看着我。」

他握着他的手腕步步紧逼，最终把相叶逼到墙边。

他专注的看着他的眼睛，看向深处。

「不要用这种……仿佛我们有深厚感情的眼神看着我。」

 

「我做过一场手术。」相叶垂下头打断了他，甚至避开了他的视线，「我的心，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那又……」

「你回去吧，」相叶握住他的手腕，用力握紧又松开，「回去问下你的父母，或许你就不会再想来找我了。」

 

 

15.

樱井翔的父母，是知名的基因遗传学专家。

而樱井翔，偏偏对这方面毫无兴趣，在父母的反对下毅然念了文学。

但因为家庭环境的影响，他对这些也不是完全没有了解。

科学技术与伦理道德，克隆人永恒的话题。

 

实验室里的另外几个孩子，也是这个领域的专家自己小孩的克隆人。

用自己的孩子来做这个计划，才是最让他们放心，同时也是最让他寒心的。

原来在他不知道时候，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过另一个他。

那个人跟他活得一样骄傲，甚至为了相叶成为医生，却又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生命去救他。

 

站在父母面前得知真相的时候，他本以为他会歇斯底里的跟他们大吵一架。

喊着为什么你们可以这么做。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握着手里绝对保密的资料，感觉心脏被捆上石头，跟着身体一起沉到了湖底无法呼吸。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相叶对他如此抗拒，眼底却又有着无穷无尽的依恋。

 

这样的他们，要怎么去相爱。

樱井翔，你该怎么去爱他。

不是的，其实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16.

我愿意做你的傀儡，

除了爱你，不去想何年何月。

我愿意做自己的傀儡，

心甘情愿的，被你操控一生。

 

那个他的勇气和信念，请让我全部继承。

我会把他未能延续的爱和关怀，所有的所有，给你。

只给你一人。

 

就像另一个他，

无怨无悔给出自己未完待续的生命。

就像另一个他一般，

把我当成替代品，也没有关系。

因为，我爱的，不会比他少。

 

 

17.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相叶正在构图。

他知道门外是谁。

除了那个男人，不会再有人来敲这扇门。

他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写字桌上。

 

 

18.

「他陪了你二十八年，接下来换我陪你。」

「相叶君，我跟他，有着同样的心脏。」

「你听，是不是一样。」

「相叶君，你知道吗，其实是你成全了他的人生和他的爱情。」

「如果他没有按照约定完成手术，那他就是一个失去意义的医学道具，之后面临的，可能会是实验台上的各种肢解。」

「他可能不会一下子就死，有用的器官被一步步摘除，直到最后剩下一个空壳，痛苦的死去。」

「所以，当他爱上你的那一刻，便是他最好的结局。」

 

 

19.

爱，或不爱。

如果可以选择，那便不是真的爱吧。

他会爱上樱井翔吗。

不知道。

哪怕永远也不会，樱井翔也不会离开。

 

他们住在一起。

他们一起逛街吃饭。

他们一起看书看电影。

他们喝酒喝到情不自禁的拥吻在一起，却又在意乱情迷之前找回理智。

樱井翔会道歉。

他也会道歉。

 

他们中间有一条生命的界线。

他们中间也有一条爱的界线。

 

怎么样的爱，才是爱情。

怎么样的爱情，才算完美。

怎么样的完美，才是人生。

 

不重要了。

一辈子太短。

重要的是，他在你身边，一睁眼就能看见。

 

 

20.

那些用生命撰写的诗，悲壮如歌。

那些用诗撰写的生命，璀璨如星。

 

我与他，他与你。

都是生命和诗开出的花。

 

 

21.

网络上一篇匿名文章，揭露了克隆人实验的存在，多角度阐述了他的残酷性。

各方深入挖掘，媒体的大批量报道，社会舆论的谴责和辩论。

终于，克隆人治疗推进实验，永久封印。

 

 

22.

「小翔。」

「嗯？」

「不会再有了喔。」

「嗯…雅纪。」

「嗯？怎么了小翔。」

「谢谢。」

 

这场梦里，小翔跟从前一样笑了起来。

我们都笑了起来。

这时的我们，太阳下的十六岁。

 

我流着泪醒来，身边樱井翔显然还在睡梦中。

稍微动了动，他的手便无意识的轻轻拍着我的背。

再次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里那颗心脏的跳动。

 

现在的我们，月光下的六十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