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风铃，蝉鸣，老旧的电扇。

他坐在写字桌前被繁复的学业压得透不过气。

又没考上，他已经复读过一次了，家里人小心翼翼的眼神让他觉得特别难受。

尽管家人将他带来这边的时候只说“放松一些，偶尔也休息一下”就回去了东京上班。

 

住在乡下的老人并不太懂他的压力，看到他来只觉得开心。

每天都费尽心思给他做不一样的饭菜，这让他觉得难受。

这种难受来源于无法诉说压力的痛苦，也来自于自己内心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明明已经磕到头破血流，为什么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他闭着眼睛，双手枕着头，躺在延伸屋檐下的走廊上。

太阳晒到小腿发烫，他看着屋檐转角上那只小小的鸟巢，抠着脚趾翻身把背脊留给太阳。

“来，吃点西瓜。”老人将西瓜放在他的手边，摸了摸他乱蓬蓬的头发。

他把自己的头往手臂里缩了缩，腿也慢慢拱了起来。

那一片发烫的小腿缩到了廊柱的阴影下，他听见老人站起来慢慢走回屋子的脚步声，闻到放在不远处西瓜的清甜味。

 

夏天，生机勃勃。

只有他的世界，仿佛在阳光里落满了灰，难以呼吸。

 

 

03.

说着我到外面走一下。

戴上眼镜，穿上夹脚拖鞋，双手插着口袋慢慢往海边走。

公路上，偶尔有车经过，也会有人悠闲的骑着车唱歌。

这里的节奏很慢，慢到让人觉得心灰意懒。

每天醒来都不知道在干什么，想干什么。

 

细沙从拖鞋的缝隙里跑进脚趾间和脚底。

摩擦的感觉皮肤和鞋底有些黏腻，阻力也慢慢变大。

他毫无察觉，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要走去哪里呢。

他不知道。

就这样不停的走，尽头会在哪里呢。

他也不知道。

走到心里觉得空荡荡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平静的海面。

 

白色背心外面的格子衬衫被海风吹得扬起，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向着太阳的方向往海边走去。

拖鞋变得越来越重，他低头看了看脚下被海水淹过的沙子，踢开拖鞋赤脚踩了上去。

松软的细沙从脚趾缝里钻出来，但很快又被涌上来的海水冲走。

他继续往前走。

渐渐变得有些费力。

海水漫过了膝盖，很快打湿了运动短裤的裤腿。

他眯起眼睛，太阳照在镜框上让金属边框微微发热。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想象着天空与海的那条交界线上会看到怎样的风景。

 

海水涌过了腰，他不知疲倦的前倾着身体，抬起双手，试图再往前几步。

格子衬衫变得有些碍事，他沉下身体顺着水流脱下它随手丢开。

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离得越来越近的海浪声。

他艰难的又跨出一步，身体微微踉跄。

会是怎样的风景呢。

他想着。

 

脚下一动，却没能再往前。

手腕上一热，他转过头看着满头不知是汗还是海水的少年。

少年瞪大着眼睛，在跟他对视之后笑起来。

“那个……！”少年大声的喊着，“能不能帮我找一下我的隐形眼镜？”

他看着少年大口的喘着气，不知不觉被他带着往岸上走了几步。

等一下，找隐形眼镜？

在这片海里？

 

“如果找不到的话，就跟我回岸上。”少年愉快的笑起来，甩了两下湿哒哒的头发，并没有给他找东西的时间，拖着他又往岸边走了几步，“呼吸，是不是顺畅多了？”

他下意识的点着头，看着皮肤黝黑的少年，“请问……”

“我叫相叶雅纪。”

少年身材纤瘦，力气却很大，他抓着他的手腕，不容置疑的带着他一步步走回了岸边。

“啊……”扑倒在沙子上的相叶左右滚了滚，湿透的衣服很快粘上了一层薄纱，他趴了一会儿又翻过身，看着站在他身边的人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猜掉了哪只眼睛的隐形眼镜。”

 

他低着头，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去分辨他话里的意思。

那双墨黑的眼睛眨了眨，不以为意的跟他对视着。

“猜一下嘛。”那人皱起鼻子，像只小狗一样又在沙子里滚了滚。

“左边。”

他终于累了，擦干自己的镜片，在沙滩上坐下来。

海风迎面吹来，他看着那条分界线，想着刚才的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公布正确答案之前，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叫相叶的少年微微缩起身体，将脸藏在他身体的阴影下。

他就这样在一个微妙的角度看着他。

“我叫樱井翔。”

“好的，樱井同学，很高兴认识你。”

 

相叶笑起来，沙哑别致的声音在阳光下刻入了他的耳膜。

他扯了扯自己湿透的白色背心，“所以答案呢。”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相叶伸长了自己的腿，用一只脚去搓另一条腿上的细沙，“希望某天你会自己找到答案。”

 

又是需要自己找的答案啊。

樱井费力的仰起头，看着快要落下的太阳。

已经厌倦了，答案。

 

“啊……想吃西瓜。”

边上的人来回抓着头发，干脆脱掉了自己的背心，赤裸着上身趴在沙子里。

樱井看着他被太阳晒得均匀的肌理和后腰处凹进去的曲线，看着他张开的双手……还有印记。

那块印记占据了他的肩膀，一大片的。

像是什么古老繁复的花纹，藏着一条耐人寻味的咒语。

 

“来我家吧。”他略微动了动身体，看相叶在听见他之后朝他侧过头睁开眼睛，仿佛在问他你刚刚说了什么。

“来我家吃西瓜。”

樱井说着站了起来，朝着仍然趴在沙子上半抬着上半身的相叶伸出手。

 

 

04.

那条回去的路，变得充满活力。

樱井看着走在他前面半步哼着歌甩着T恤的相叶，不知不觉抿着嘴角笑了一路。

那天的西瓜好像也特别香甜。

那个人礼貌讨巧的性格让自己家的老人很快喜欢上他。

他看他捧着西瓜在走廊上盘着腿，大口大口吃着西瓜一脸人间美味的神情，后知后觉的跟着吃了两大块。

等他起身拿起盘子还去厨房才发现肚子撑到不行。

而等他从厨房出来，相叶已经洗完了手坐在廊上和老人喝茶唠起了嗑。

 

「樱井君，你家的西瓜也太好吃了吧。」

细碎的头发被风吹起落在唇边，他眨着眼睛拨了拨，握着茶杯仰起脸朝他笑起来。

那一刻，夏天对樱井来说，又多了一些特别的意义。

 

风铃，蝉鸣，老旧的电扇。

还有，吃着西瓜的少年。

 

 

05.

「翔，相叶君在外面等你喔。」老人背着手站在他身后轻轻说道。

「让他进来就好。」樱井翻着书，头扎在台灯下面推了推眼镜。

「他说不想打扰你看书，等你看完出去找他。」

 

移门打开又关上。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

不过一会儿，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电视机声响和那个特殊嗓音的笑声。

他盯着材料书上的习题，反复读了好几遍，写下几个数字又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哈哈哈的声响。

皱了皱眉，抓过边上的耳机塞进耳朵里。

但不知为何这笑声仿佛钻进入耳膜一般回荡在脑海里。

甚至在他写下β时自动铅笔的笔芯都被他折断了，不由陷入一股莫名的烦躁。

 

为什么有人可以活得这么轻松自在。

他拉开移门看着盘腿趴在矮桌上笑着的少年在看见他的时候一秒收起了笑容。

“对不起，是不是吵到你了……”相叶抬起身体瞄了一眼矮桌上的电视遥控器，慌忙的抓过来关上了电视，“刚刚婆婆说……”

“我需要时间看书。”樱井打断了他的话，自觉已经压抑了怒气，“这是第二次复读，压力很大。”

 

移门被拉大了一些，端着一盘点心的老人看着坐立不安的相叶，“翔，你太没礼貌了。”

“不，不是的。”相叶站起来局促的抓着T恤下摆笑了笑，“婆婆我今天就先回去了，明……改天再来看你。”

“吃个点心再走吧……”

“不了不了，改天，谢谢婆婆。”他抓着乱蓬蓬的头发转过身，走到门边又转过来朝樱井笑了笑，眼神四下游离着，“打扰了，樱井君你好好看书。”

也没等樱井回答，侧身飞一般的消失在走廊里。

 

老人将手里的点心放在矮桌上，敲了敲桌面。

樱井顺着老人的视线才发现桌面上还放着一个玻璃瓶。

“翔，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才活得有压力。”老人握着瓶子走到他面前把瓶子放到他手里，“是我让相叶君陪我看电视，中途我离开了一下去拿点心，他刚才只是想逗我开心而已。”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瓶子，樱井抿了抿嘴唇，去玄关穿上拖鞋走了出去。

“路上小心。”身后传来老人关照的声音。

 

 

06.

明明很清楚不是相叶的错，自己只是在迁怒，甚至觉得自己大方的控制了脾气。

但那时候相叶的举动很直接的映射了他脸上的表情并不友好。

他推了推眼镜，眯起眼睛朝两边看了看，看见了那个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的人。

跑了几步追上去，小黑点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个背影迎着阳光插着口袋，黝黑的皮肤亮晶晶的汗水。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转身往右边一颗大树下面走。

 

樱井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正蹲在那棵树前面。

脚踩着树枝，一声咔嚓响，听见声音的相叶捧着什么东西双手一缩转过头，看见是他，便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樱井君。”他喊了一声，肩膀放松了一些，“你看完书了吗？呃……”

似乎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低下头脚跟动了动想要站起来。

他没有看见他脚边那颗石头边上有个不算大的坑，草长得有些茂盛。

但樱井看见了，他看着他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倒，跨过去两步挡在了他的身后。

 

相叶的背脊倒在他的小腿上，蓬松的头发蹭到了他的膝盖。

但他没有松手撑住自己，反而收紧了手抱着怀里的东西。

“啊！别怕别怕，没事喔。”他靠在樱井腿上，摸了摸怀里的小家伙。

樱井这才看见，他抱在怀里的一小团灰色，是只兔子。

 

把腿折回来，一手抱着兔子拍了拍裤子站起来。

“他的腿受伤了。”相叶说着，却没有抬起眼睛看他，摸了摸他背上的毛，“我带他回去清洗一下包一包。”

“……”

“樱井君你快回去看书吧。”樱井看着他拼命乱颤的睫毛，慢慢的抬起了视线，“抱歉刚才突然打扰……不过，看书虽然很要紧有时间也陪婆婆讲讲话？她好像很寂寞……好像有点多管闲事了，那我就先回去。”

对樱井的沉默有些不知所措的相叶七七八八的说完，还是笑了起来。

“再见，樱井君。”

 

抱着兔子逃也似的相叶脖颈上都是汗。

樱井看着他屁股后面一块泥巴印，宽大的沙滩裤里细长的小腿和精致的脚踝飞快向前迈着步子。

 

他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臂。

“抱歉，刚才……”

“没关系。”相叶侧过头打断了他说了一半的道歉，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中，摇了摇头，“我没关系的樱井君。”

 

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

谁都希望自己被温柔以待。

没有哪个人会因为别人发脾气感到愉快。

 

“对不起。”樱井松开握着他手臂的手，看他微微张开的嘴巴，“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想好好道歉。”

“还有这个，”樱井从口袋里摸出玻璃瓶，“谢谢。”

 

玻璃瓶里装着几枚非常漂亮的贝壳。

他脑中想象着这个人蹲在海边，认认真真的顶着日晒小心的拨开沙子一枚枚放进玻璃瓶里，又带着玻璃瓶来找他。

特别的感觉。

 

少年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他看着他，眼角皱起来，扬起嘴角给了他一个好看的弧度，连带眉梢都带起一丝飞扬的喜悦。

他的神情因为他的话变得生动起来。

最终在他眼底刻下一道明媚的光。

也在他心里写下一首无言的诗。

 

这年夏天，晒得黝黑的少年抱着那只灰色的兔子欢快的对他说。

走吧，一起去我家。

 

 

07.

熬到下班，在商场兜兜转转，终于找到藏在角落的眼镜店。

接待的小姐礼貌的接过他手里的镜架看了看，告诉他镜架已经被踩得变形了，就算恢复也未必能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毕竟这款眼镜看上去已经使用了很久了。

「麻烦您，一定替我把他矫正好，哪怕他不太好用……」

「另外，需要您帮忙配一下他的镜片，之前的已经被踩碎了。」

 

被告知要等两个小时才能取走眼镜的樱井拿着取货单去了一楼的咖啡馆。

点一杯咖啡，看了看架子上报纸和杂志，随手取过一份展开。

有年轻的学生从他身边经过，笑着在说谁谁家里养了宠物，谁和谁关系超乎寻常的密切。

 

他翻过一页报纸，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也是这样的年纪吧，当年的他们。

怀揣着梦想和希望，带着单纯又彷徨的心思将手牵到了一起。